第一回:一片丹心欲出墙,九江野寺遇庙商 小Z 皈依日久,也不嚷加薪升职了,周末倒是雷打不动地参加青年学佛班,三不五时买些巴西龟放生。晨钟暮鼓浸淫得久了,竟隐隐生了厌离之心。某日上九华供佛,素斋偶遇某和尚,相谈甚欢。临别时大师意味深长地执手相告:佛门多需要你这样的好青年啊。小Z 听了,如久旱遇甘霖,几乎掉下泪来。 小Z 的皈依师是Y 寺的方丈。大和尚平日法务繁忙,还有五千在家弟子,真要见上一面,是很不容易的。寺里真正和小Z 要好的师父是学佛班的班主任见性,他被方丈送去小Z 母校读MBA ,平日会向小Z 讨教些经济数学,教学相长之余颇为投缘。九华山回来,小Z 拨了见性的电话,打算向他征求些建议。 见性接了电话,便约小Z 周末到寮房细谈。居士本来是不便去出家人住所的,所以有这样的机会,小Z 格外珍惜。Y 寺这几年门票与法事收入颇丰,四方供养在全市寺院里也是最多的,因此这僧寮的条件竟比小Z 租住的单元还要好。空调是大金的,电视是夏普的,几个宜家出品的书架上摆满了佛学书籍。 小Z行了礼,和见性围着一张茶海盘腿坐下。师父自然是双盘,小Z 的功力只能单盘。见性从锡罐里取了一小袋金骏眉,刚要烧水,隔壁间的会海师父便走了进来,竟是愁容满面。会海师给学佛班讲过几节金刚经,因此也认得小Z 。小Z 正要起身,会海摆了摆手,让他不用拘礼,抓过一个蒲团也坐下了。 会海也不拿小Z 当外人,长叹一声道:“下周药师佛诞法会,当家的让我负责汽车开光,场地时辰安排得紧,周总和蔡总却都要安排单独做,这对冤家劝都劝不开,什么事儿啊!”见性淡淡一笑:“师兄,那你搬到下院做不就好了。”“那怎么行,下院的法事也排满了,还要授三皈五戒,更没空档儿。” “阿弥陀佛,那我帮你做一场就是了。”“哎呀师弟,我就知道你最靠得住,放心,回头我会记得和当家说的……”会海拊掌大笑。见性分好茶盏,要为客人沏茶。小Z 方才正为非礼勿听而纠结,此刻也暗自舒了口气,诚惶诚恐地合十致谢。算起来见性师父年纪比他还要小两岁,却已经受大戒五年了。 话题又回到小Z 这里。他大致说了下发心要出家的事,两位师父相视一笑,竟不作声。小Z 便急了,“师父,你以前不是说过,出家是功德无量的大丈夫之事吗?”会海猛地拍了下小Z 的肩:“小子,你以为Y 寺是那么好进的吗?”“师兄,他倒没有说要来这里……不过,这种事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两人又规劝了一会,却始终不置可否。看到小Z 有些失望,见性悠悠地说:“也罢,命中有时终须有。Y 寺早就满员了,还有好多挂单的。不如这样,我为你介绍几个别处的道场和师父,至于缘份到不到,就看你自己了。”小Z 大喜,掏出iPhone 记下若干名字,金峻眉的异香飘散开来,俨然法喜充满。 小Z 辞完工已是一个月后。按着见性划的名单,第一站去的就是九江,那里的郊外有个小寺,住持是见性师父的同戒。这位法师据说是在终南山住过两年茅棚的。一想到此,小Z 就对他钦慕有加。能守戒已很不容易,何况即将见到的还是一位修苦行的僧人,在不清净的末法世界里,这样的机缘多么难得。 来接小Z 的是一个骑摩托的大叔,不像本地人。攀谈中才得知他是从邻省的莆田来的。小Z 马上想到了那些遍布全国的老中医和性病郎中,随即又对自己的成见与分别心感到深深的羞愧:哪里都有好人嘛,就算做过坏事也可以洗面革心啊,可为什么会认为大叔做过坏事呢……一时各种凌乱,尽上心头。 到了寺院,小Z 正要付车钱,谁料大叔从内兜里翻出一张纸质不错的名片来,上面赫然印着“NB 寺筹建委员会常务副主任赵大宝”。赵大宝豪气地说,当家的圆照师是正主任,相当于总经理。我是副主任,相当于董事长。小Z 彻底凌乱了,一头雾水地跟着赵大宝董事长进了门,里面几个工人正在刷漆。 圆照师去民宗局跑手续去了。赵大宝听说小Z 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还在毕马威做过audit,热情得不行(小Z 花了不少口舌才让他明白毕马威不是养马的,而是算帐的,赵大宝眼睛当时就亮了)。他拍了拍小Z 的肩勉励道:出家的前途是光明的,你眼光不错,等下圆照回来,我让他晚上就给你剃度!” 小Z 弱弱地问:“难道……不用先当净人吗?”“嗨,像你这样高素质的人才,整那些做什么!小伙子好好干,剃完头我和市佛协打个招呼,安排你下个月直接去庐山受三坛大戒,回来就让你做监院。放心吧,手续的事都包在大哥身上。嗯,名额这事要先定,我这就帮你打电话。”掏出手机就走开了。 小Z 一碗茶没喝完,赵大宝就领着一个年轻僧人进来了,看着像九零后。“这是我亲侄子,法名叫旺缘……旺缘啊,以后你就跟Z 哥多学,我跟你说多少次了,要多学习多交朋友,不要成天打游戏!”旺缘行了个俗礼,让小Z 不知如何是好。目前寺里就俩出家人,旺缘算一个,也是筹建委员会副主任。 赵大宝是生意人,CPU 转得飞快。明天村里有大户想请NB 寺做场焰口法事,可小庙哪有那么多僧人。以前这种情况都是他临时上阵顶替一把。现在小Z 送上门来了,好比雪中送炭。圆照一时半会回不来,正好抓紧时间让旺缘教小Z 基本的法事仪轨。反正披上袈裟别太走样就行,赵大宝也不必剃光头了。 于是小Z 披起海青,跟着旺缘学了一会儿怎么放焰口,其实是心不在焉,囫囵吞枣。他很有些郁闷,只希望能尽早见到圆照师本人。饭点很快就到了,赵大宝招呼两人一起用餐,其实就是吃施工队的大灶。圆照不在,也没有单独做斋饭。旺缘似乎不介意,捞起一片五花肉吃得挺香。小Z 基本是在吃白饭。 快八点钟时,圆照终于回寺了。从最近的车站到NB 寺将近有五里,他是一路走来的。圆照的僧袍已经洗得发白,缀满补丁,气色也不好,却仍有一番威仪。他从大灶上拿了只馒头,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小Z 匆匆跟上去。赵大宝慌忙吐出两根鱼刺,大声喊道,“我这就叫人打扫大殿,一会给你剃头啊。 圆照的寮房十分简单,几无长物。佛龛前也没有烟火,只是用清水供了两束小花,小Z 觉得这里和外面几乎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他向师父行了个礼,圆照微微一笑,请他坐在床头。“你应该都看到了,那还想出家吗?”小Z 一时有些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倒是脱口而出:“师父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出家人哪里不能去,又哪里不能来。”小Z 听了这话,肾上腺素不知涌了多少出来,差一点就心律失常了!这才是佛门龙象呐,有木有!有木有!沉默了半晌,圆照又悠悠地补了句:“其实,别的地方我不是不想去,只是没人肯收留……”小Z 目瞪口呆,愕然之余,感到内心深处,有样东西打碎了。 “这些年我修苦行,又不做经忏佛事,挡了旁人路。在其他寺里挂单还好,常住的话,没那福份……”“那赵大宝是怎么找上您的?”“赵大宝也只是跑腿的,他还有个大哥,承包了这里搞旅游开发,其实就是变相修庙,听说还有领导参股。当初只说要招常住,谁想来了后身份证和戒牒都被他收去了。” “寺院不能民营,但景区可以承包。申办宗教活动场所需要有出家人,赵家现在还有些关系没打通,等手续都办完他们就不会为难我了……你还是趁早走吧。剃头容易出家难,这不是你久留之处。”圆照沉吟片刻,从佛龛前取了串檀木佛珠送给小Z ,“发心不易,有缘再见吧。代我向见性师问好。” 赵大宝正忙着带人清理大殿,圆照送小Z出了门,特意指了条偏路给他,便回去了。小Z 刚走了十来步,便听得赵大宝的咆哮声隐约传来。未几,有辆摩托车沿来时路呼啸而去,那大概是去追赶小Z 的。小Z 在夜色中伏下身来,四周菜地里传来阵阵虫鸣,夹杂着零星的叫骂声。月色凉如水,俯照不归人。 第二回:二探名山求正法,八卦老衲灭师太 从九江回来,小Z 闷闷不乐。没找新工作,学佛班也不去了,眼见着竟逐日消沉下去。这一天,从前的女友兼同事S 突然打电话来,说是原部门的全球主管合伙人来中国视察,周末想去九华山参观,需要一个既懂佛教又能说流利英文的向导。S 的说法是公司信不过旅行社那帮忽悠,所以才请小Z 帮忙。 小Z 对九华山有复杂的感情。刚进KPMG 那年,团队就组织过一次去爬山的outting ,他和初恋S 就是在当时好上的。那会儿听说山上要修一尊99 米高的地藏菩萨铜像,众人都以为按天朝速度一两年就能搞定,两人半认真地相约在铜像开光之日去领证。结果这工程差点儿就烂了尾,直到今天还没有完工! 下山时,小Z 包里多了几本过期的≪甘露≫。某个和尚大扫除时把它们丢在了僧寮外。小Z 随手捡起一本,看卷首语竟写得风趣犀利,便饶有兴趣地拿了一叠。这就算是他在思想上与佛学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了。那杂志主编是位叫刚晓的僧人,日后小Z 又多次听人提起这名字,以及这名字后面的那段恩怨。 S 本不反对信佛,她觉得这比相信某政党的教义靠谱多了,至少皈依了的男人不会在外面乱搞,便放松了警惕。小Z 后来佛经看得越来越多,她也只
是偶尔冷嘲热讽。直到有一天,S 加班回来,忽然想起小Z 好久没有买冈本了,便提醒他要加强运动,谁想这厮竟一本正经地与她探讨节欲的意义!S 大怒! 正常女子被睡过后,就把睡过她的男人视为私产了,现在小Z 虽然还算在自己名下,却有沦为bad debit 的风险。S 何许人也?那可是中国区最年轻的Audit Senior Manager ,当年在北大也是靠真本事上位的系花。她分析了形势,一味施压只会有逆反效果,便决定采用政策攻心的方式来挽救失足青年。 那时已到年底,S 一边加班加点带队做hardclose ,一边hold 住各种凌乱,在本本上画mindmap 分析佛教教义,寻找禁欲这事儿的漏洞。不愧是才色双全的铁娘子!她很快就发现,蛊惑了男朋友的是个叫净空的台湾老和尚,他向弟子们开示:“如果真心想超出三界、了生死,这一条淫戒应列为第一。” 净空法师声名有多大?别说小Z ,学佛青年里,谁人不曾听过他醍醐灌顶!S 却发现,几位法师忧心忡忡,他们不但质疑净空言行不如法,甚至斥为邪师。其中小Z 喜欢的刚晓,就因和净空结下梁子而流离失所。S 原本循循善诱想感化失足男友,结果却因挑拨离间,被当作疑法谤师的罪人给大义灭亲了。 说来也怪,这男人一旦沾染修道之气,那具臭皮囊就好像成了唐僧肉,让女人不能释怀。小S 虽气急败坏,发誓再不理小Z ,暗地里还是很挂心。这男人本有情有义,只是都锁在了深不可测的华藏世界里。世间女人最恨的情敌大概就是那个在菩提树下吹风的王子,让这世间没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小Z 还是答应了S 的请托。在山上洋领导听说他原本学的是理论物理,便好奇问他为神马会信佛。“...because I didn't know what I want to do with my life.” 洋领导若有所思,点了点头,“Me too.” S 当场就静静崩溃了。临下山时,她
绝望地问他“你真以为能丢下所有吗?”小Z 一言未发。 见性名单上的第二位师父在九华山东侧三十里的SX 寺。师父去县统战部参加红歌比赛了,因为事先打过招呼,小Z 还是顺利地在客堂住了下来。和他同屋的还有一个在这里发心的净人小李。虽已到SX 寺半年,却还没有剃度。进去时小李正打坐,双盘坐了将近两柱香,这让小Z 压力很大,大气都不敢出。 两人话少。这时不过九点,但想到明天要做早课,小Z 还是逼着自己睡下了。晚秋寒意已浓,客堂里被褥很单薄,黑暗中他蜷作一团,迷糊中怪梦连连。惊醒时只记得母亲忽然失明,父亲也不知所终,剩她一人无依无靠。小Z 掏出手机,此时刚过三点,离打板还有半个时辰。他心绪如麻,唯有默念佛号。 早课大约一个半小时,净人们上殿时站在最后一排。小Z 是新人,便站在最角落。在外人眼里,这种仪式冗长无味。对僧人而言,却和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是出家生活天经地义的组成部分,日复一日,直到生命尽头。净人们大多只能拿着小本子跟诵,小Z 在学佛班就能背下楞严经,早晚课自然不在话下。 过堂后,知客师来找小Z 登记了基本情况。没半晌,又跑来传话说监院要见他。监院名义上只是库房负责人,其实总揽全寺庶务,地位很高,相当于外面公司里的副总裁兼首席财务官。小Z 想到要见这样的大人物,一路上不免有些忐忑。小李也很是羡慕,要知道他来了这么久,还没和监院和尚说过话呢。 监院师房间很宽敞。若不是供着佛龛,乍看之下会以为是哪个领导的办公室,书桌前还摆了台联想一体机。大和尚很有气度,一看就是见过世面,人情练达那种。他热情地嘘寒问暖,又说住持虽不在,但已交待他要多加关照。小Z 自是满怀感激,连连点头。随后监院话锋一转,问小Z:“你会做账吗?” 看来KPMG 早已名声在外,这让小Z 颇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年底将近,下周民宗局就要对辖区内宗教活动场所的财务监督管理进行专项检查,SX 寺作为省重点寺院和试点单位榜上有名。虽然寺里也按要求指定了专人负责会计出纳,但眼下摆在小Z 面前的根本就是一本糊涂账,好多地方还有涂改过的痕迹。 既然是寺院分配给净人的工作,就算是出家前的考验,自然只能接受。监院师特地关照小Z ,这几日就不用参加早晚课和出坡了,三餐也会安排人送来。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和另两个师父一起,赶在检查组来之前把汇报帐目整理清楚。大和尚还勉励说,只要通过了这个考验,月底就可增补进剃度名单。 首先让小Z 大吃一惊的是,小小一间SX 寺,一年下来竟有好几十万各种名目的“接待费”,严重超支;其次,春节几笔大额捐款年中被用来购买两辆Range Rover 越野车,车辆所有权却分别登记在了住持与监院个人名下;再者,几场法会帐目纠结不清……小Z 看得脊梁冒汗。另两位师父却神态自若。 回到客堂,小李见他愁云满面,问其原委。小Z 思虑再三,还是据实以告了。谁料听者却不以为然:“这又算啥子哟,你完成师父交代的事情就好。”话匣子既已打开,小李也讲了自己来九华的因缘。原来他自幼便在四川峨眉出家,从前在NX 寺常住,后因故还俗。这次经人介绍来SX 寺,是第二次发心。(待续)